有一個兒子,母親去世3天他才知曉,與父親同住一個小區卻一個月一次也見不上;
有一個丈夫,家里事情他全都照顧不上,妻子的就業問題,他有能力幫卻沒有幫;
有一個父親,女兒出生時他沒在身邊,唯一的慰藉是高考前送去的雞湯;
……
他是蘭輝,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縣原副縣長。一個看似如此不近人情、不顧親情的人,在北川百姓心里,卻是一個好領導、大好人。
2013年5月23日,他在帶病進山檢查工作的路上,不慎摔下懸崖,因公殉職。
他的成長始終受到羌山湔(jiān,音堅)水的滋養,他的心始終記掛著大山深處的百姓。他走后,北川的百姓自發走上街頭,用淚水與思念回報他對這一方山水的深情。
最后一天,他仍在路上
“需要修的路還多,需要架的橋不少。美景,但無心欣賞,因為百姓出行難。”
——蘭輝微博
從北川新縣城出發,驅車向北,經302省道,半個多小時后就到了張家灣碼頭。
在北川,老百姓把大山里的十幾個鄉統稱為“關內”。汶川地震后,唐家山堰塞湖吞沒了老百姓往來關內外的唯一通道,進出關內,坐船成了最經濟最便捷的路徑。
我們在碼頭上了船。陳邦清說:“不遠了,這個彎道拐過去就到了。”他要帶我們去看蘭輝墜崖的地方。
陳邦清是蘭輝的司機。原計劃,我們要走的是蘭輝5月23日下鄉檢查工作的路線,擂禹路、環湖路、任禹路、都開路……但今年入夏以來,北川遭遇了50年一遇的暴雨,泥石流頻發,道路多處塌方,我們不得不乘船前往。
山路,懸掛在白云之上,冬天積雪,夏季塌方,春秋兩季還好,但沒有越野車也別想順利通行。
5月23日早上,陳邦清像往常一樣,8點半接到了蘭輝,加上北川縣交通局、安監局的同志,一行7人向關內出發。
這一天,蘭輝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是帶著藥上路的。4月26日,他在綿陽市第八醫院接受了肛腸手術。這個手術,他已經拖了好幾年。今年4月再去醫院,病灶已經化膿感染,他才住院進行了手術。
山里的汛期來得早,進入5月,蘭輝就繃緊了弦。他是分管交通、安全的副縣長,責任大,壓力大。這份壓力,除了父親蘭甲正,他從未向外人說起,“老漢兒嘞,我管這個工作,一旦出事就人命關天,經常提心吊膽瞌睡都睡不著。”
按照常理,肛腸手術術后怎么也要住院一個多月,但5月14日傷口還在出血,蘭輝簽下《離院責任書》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前幾天省里才出了幾起安全事故,我心頭毛焦火辣的,在醫院咋待得??!”他對妻子周志鴻說。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不聽醫囑擅自離開醫院。他是“驢脾氣”,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2012年初,他在擂禹路檢查工作時滑倒,手臂骨折,住院幾天就溜出來工作。這樣的舉動,醫院已經見慣不驚。
23日上午,第一站是曲山鎮治新村一處橋梁工地,安排交通、發改、財政等部門現場辦公解決相關問題,然后在鄧永路一段塌方處部署排險保暢工作,11點多,到海拔1800米的漩坪鄉插旗嶺地質災害隱患點檢查監測方案、險情預警和群眾撤離方案,在漩坪鄉政府,對群眾汛期安全出行方案詳細討論。這期間,他已經換了兩次藥。
山路不好走,一路顛簸,連好好坐著都難受。蘭輝一直抓著車門上的把手,半蹲半坐。天氣溽熱,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被汗水淌濕了好幾遍。
到白坭鄉食堂吃午飯的時候,已將近下午一點。大家知道,跟著蘭輝下鄉,吃飯常常沒點兒,今天這頓飯吃得還算早??烧l也沒想到,在白坭鄉鎮府食堂,一碗湯泡飯就是蘭輝的最后一餐。
飯后繼續上路。暴雨在即,他讓陳邦清走路況最不好的環湖路,看看道路通行的情況。
在路上,是蘭輝工作的常態。跟著他往山里跑多了,陳邦清總結出了一套經驗:被困山上是常事,車里一定要備上雨靴、干糧、軍大衣;山路上看到徒步的百姓,就把車停下來捎他們一程;在路上,蘭輝喜歡聽點音樂,他有個U盤,存了100多首老歌,《三套車》、《我的祖國》……但這一天,傷口疼得厲害,他也沒了興致。
下午3點,車開到地勢險峻的馬嶺巖。蘭輝對陳邦清說:“我有點兒惱火,要停車換藥。”
車停下來,他拿著黑色塑料袋裝的藥,獨自朝車后走去。安監局副局長金曉寧和陳邦清留在車上等他。
過了一會兒不見他回來,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回來,金曉寧著急了。他下車找蘭輝,四處不見人影。他大聲喊:“蘭縣——蘭縣——”山谷里只有他自己的回聲。他把陳邦清叫下車一起找。陳邦清在懸崖邊的草叢里發現了蘭輝裝藥的黑色塑料袋。兩個人愈發著急,慌忙抱住巖壁探出身子往下望——30多米的懸崖下,清冷如玉的湖面上,漂浮著他們熟悉的格子襯衫包裹的身體……
我們的船停在湖中央,陳邦清指著一側的懸崖說:“就是這里了,那塊白色的巖壁下面。”
迎著刺目的陽光,這位壯碩的羌族漢子眼淚奪眶而出。
修路建橋,他眼里容不得半點沙
“陽光真好,尤其從隧洞中出來。幸福的生活也需要付出,我們要做的就是,避免生命的付出。”
——蘭輝微博
陳邦清開始給蘭輝開車,還是2010年7月的事。
那時候,蘭輝已經是分管交通、安全、檔案等工作的副縣長。災后重建,正是最緊張的時期。
地震之后的北川,90%以上的道路、橋梁被毀,20個鄉鎮的交通全部癱瘓,262個村道路中斷。重新規劃的都開路、馬桃路、302省道,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設中。震后打通的擂禹路,是新老縣城通往關內12個鄉的唯一通道,最低海拔600多米,最高海拔2000多米,山里地質變化頻繁,氣候變化大,老百姓的出行天天都是難題。
哪里有難題,哪里就有蘭輝的身影。
山里下雨道路塌方,他就帶著隊伍穿著雨衣雨靴進山指揮搶險;高山道路冰凍積雪,他就親自上陣撒鹽、推車、鋪棕墊;哪個路段提出要工程變更,他就帶著交通、安監、發改、財政等幾個部門到現場辦公……
2011年的一天,山洪暴發,100多名修路工人被困在山里,沒有食物和飲用水,他帶著人坐上沖鋒艇就往堰塞湖里去。他一米七的個頭,體重不到60公斤,在波濤洶涌的湖中央,越發顯得瘦弱。
瓢潑大雨里,金曉寧將雙手攏成擴音筒:“蘭縣,太危險了,您回去吧!”他用手抹一把眼鏡上的雨水,沖鋒艇繼續往前。一個大浪過來,水流漫至腰際,更大的石塊被裹挾著橫沖直撞翻滾過來。“蘭縣,太危險了,您回去吧!”身邊的人都沖他大喊。他用手抹一把眼鏡上的雨水,什么也不說。直到沖鋒艇也罷工了,只好撤回去,打電話協調山里的警務服務站解決問題。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有人勸他:“蘭縣,有的事情讓分管部門的同志解決就是了嘛?”蘭輝說:“我是分管副縣長,很多事有我在,要好協調些。”
在“拼命三郎”身邊工作,有人有怨言是難免的,但陳邦清沒有,他的里程表上已經累計了24萬多公里,平均每天200多公里,相當于每個月要把北川跑3遍以上。跟著蘭輝,北川的大小道路,沒有他沒走過的。當地人管蘭輝叫“車輪子縣長”,他樂得成為這個車輪子“司長”。
交通安全工作急難險重,但交給蘭輝,縣委書記劉少敏一萬個放心。“蘭輝是個特別有責任心、特別細心的人,沒有人比他更能擔得起這份工作。”
在北川修路建橋的施工方都知道,想在蘭輝眼皮底下蒙混過關,絕對不可能。起初,還有人以為,這個中文專業出身的領導,對工程專業不會有太多了解,犯幾次“事兒”之后才知道,這個戴著深度眼鏡、身板單薄的人,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文弱書生,他眼里容不得半點沙。
蘭輝的車上隨時放著一個十字鎬,走到哪里,他的檢查工作就進行到哪里。
2010年的一天,蘭輝途經正在施工的小曲路,發現路面明顯有問題,就讓車停下來。他把施工方代表叫來問話:“這個水泥面厚度是不是按設計標準施工的?”施工方笑臉相迎,支支吾吾,想搪塞過關。蘭輝轉身從后備箱取出十字鎬,使勁在路面上鑿出幾個洞,又掏出隨身帶的卷尺,彎下身測量水泥面的厚度。誰能想到一個分管縣長身上帶的家什這么齊全?施工方驚得一個字也不敢言語。
陳邦清說,自打為蘭輝開車,車上就備著《公路建設技術標準和施工規范》和縣里編的《鄉村道路建設手冊》。這兩本書,蘭輝走到哪翻到哪,已經被他翻得卷了邊兒。“他清楚自己是個門外漢,心頭著急,一天到黑都在補課,看哪個敢蒙他!”
施工方找他通融也是常有的事。找他沒用,就找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張祿海。“小張呀,你在蘭縣身邊的時間多,幫我們說說好話嘛。”張祿海也知道蘭輝的脾氣,每次都回絕道:“蘭縣決定的事哪個改得了?你們還是回去把路修好吧。”
陳邦清有時候勸他:“領導嘞,這么干下去好得罪人喲!”
蘭輝卻說:“山區修路不容易,一條路要用好多年。今天我不得罪人,今后大家可能都要成罪人。”
以忘我的工作,告慰遙遠的媽媽
“有人問,(汶川地震)四年了應該忘了吧??赡軉??母親遇難在老縣城,我能不去追思燃燭而去酒肉!還有其他故去的親人以及朋友同事,他們在老縣城等我去聊聊。”
——蘭輝微博
2008年5月12日午后,時任北川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的蘭輝正帶著前來投資的客戶在曲山鎮東溪村考察。突然間,山崩地裂,地震發生了。蘭輝被埋在崩塌的土堆里,他用盡全力刨開土塊爬出來,將周圍的老百姓集結起來,帶著他們往山外走。
雨一直下。天黑時,蘭輝一路救助并集結起來的老百姓已經有200多人。山脊上風雨交加,余震頻繁,眼看著腳下的裂縫越來越寬。搜救飛機轟鳴著從頭頂呼嘯而過,卻沒有發現黑暗中的他們。有人嗚咽,有人絕望,蘭輝一宿沒合眼,不停地安慰大家。就這樣挨到天蒙蒙亮,他帶著被恐懼籠罩的鄉親繼續出發,拿著彎刀和鋤頭,一路披荊斬棘,直到5月14日,才走到了老縣城。
他當然預料到家人可能會遭遇不測,但回到老縣城的第一時間,仍然馬上到任家坪臨時安置點向書記、縣長報到,迅速投入緊張的搶險救災工作。
3天后,蘭輝得知,他的母親和大嫂已經在地震中遇難了。
抗震救災工作千頭萬緒、錯綜復雜。搶險救人、搶通保通、衛生防疫,每一件都刻不容緩。溝通領導、協調部門、聯系鄉鎮,每一項都事關緊急。當時和他一起工作的人回憶道,那時候的蘭輝工作起來就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
見到妻子和女兒,已經是地震一周后的事。
那一天見到的,還有他在川北教育學院上學時的同學劉勇。
在紛亂的綿陽火車站,蘭輝送別離開北川的第一批戰士。他給在綿陽生活的劉勇打電話,請他幫忙送幾件換洗衣服來。
“見到蘭輝,他臉上、身上全是泥,眼鏡歪歪地架在鼻梁上,手指尖有凝固的血漬。鞋子開了口,褲腿也破成絲絲縷縷。我們見面不過幾分鐘,他從我手里拿了幾件能穿的衣服就又回北川了。”
妻子已經想不起來,綿陽一別后再見到蘭輝是什么時候。只記得蘭輝給她打電話,讓她帶幾件換洗的內衣褲到綿陽中醫院。“他已經高燒幾天了,燒得說胡話,那是累的啊。”
震后第三個月,年近八旬的蘭甲正終于在擂鼓鎮安置點的政府臨時辦公板房外,遠遠地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但見他被那么多人圍著,拉的拉,哭的哭,老人也沒好意思去打擾他。
蘭輝常說,人生在世,要懂得感恩。他告訴朋友:“地震的時候,正是因為在工作,我才活了下來,如今就更應該努力工作。這是感恩,也是對那些在地震中離開的北川人最好的告慰。”
他說到做到了。地震后幾乎每一天,他都一直處于高強度工作狀態。他去最難最險的路段協調指揮,他去礦井深處排查安全隱患,他去老百姓家里噓寒問暖……
他時時刻刻掛念著百姓。302省道終于通車了,他在微博上招呼鄉親們回家過年;他在百度北川吧隱藏了副縣長身份,真誠地與百姓交流,聽取他們對政府工作的意見;過年過節合家團聚的時候,也是他內心最歉疚的時候,整整3年,他沒有和家人一起過過春節……
蘭輝最終沒有找到母親和大嫂的遺體,時間不允許,工作不允許。他也從來沒有刻意與人提起過。直到有一次,劉勇到北川新縣城辦事,叫他出來一起吃飯。見面的時候,蘭輝的手機響了,鈴聲是《遙遠的媽媽》。“那時候我才明白,母親去世的事,他一直都沒有放下。”
虧欠了家人,無愧于北川
“我珍惜榮譽,珍惜生命過程中的每個閃光點,我會在余下的日子中讓每一天發光,為那些需要得到幫助的人。雖然我不富裕,雖然我訥言少語、不愿表白,但相信,誠,會激發有感情的人。”
——蘭輝微博
在北川縣檔案館,我們見到了年近五旬的檔案館門衛母軍賢。他至今記得與蘭輝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那是汶川大地震后,他作為北川老縣城的三輪車夫代表去信訪辦上訪。
母軍賢的兩個孩子都是殘疾,地震后家里僅有的那點地沒有了,北川新縣城建起來后,三輪車也變得多余,一家人的生活更加拮據。
那一天在信訪辦見到蘭輝的時候,已經是下午1點多了。幾個人朝信訪辦走來,有人迎上去:“蘭縣,這么晚了,先吃了飯再說嘛。”其中那個戴著眼鏡、瘦瘦的人說:“群眾都等了這么久了,我先聽聽他們的意見再吃。”
說到這里,母軍賢哽咽了。
這次見面,蘭輝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母軍賢。從此他們常聯絡,在蘭輝的幫助下,母軍賢和女兒的困難都得到了解決。
在北川,不管誰有困難找到蘭輝,他都會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對方,并且竭盡所能幫忙解決。時間長了,很多人都知道了他的電話號碼,大小問題都找他。一個副縣長的手機,成了當地的“雷鋒熱線”,任何時候都響個不停,辦公室、車里、家里,到處都有他的充電器。
只是,家里人要找他,卻越來越難。“他分管的工作太多了,哪里還有時間照顧家?他的家人,我見得比他多得多。”陳邦清說。
按理說,一個分管交通、安全的副縣長,手里那么多就業機會,隨便“胡嚕”一個也能給了家里人,可直到現在,蘭輝的妻子和兄弟,都還是臨時工。
家里人的埋怨是情理之中的事,父親跟他拍桌子:“官兒當大了,了不起了?只幫外面的人,不幫家里人!”蘭輝勸導他:“老漢兒嘞,莫生氣,我們再困難,有殘疾人困難嗎?有五保戶困難嗎?我們至少正常生活沒問題吧!”說得一家人都沒了脾氣。
更讓父親失望的是,同在一個小區住著,卻常常一個月也見不上兒子。他索性把身后事也交代給了別人。表爺來電話說起這件事,蘭輝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女兒蘭欣怡也是一肚子委屈。小時候,父親每周帶她去學電子琴,一路上有說有笑,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而最近幾年,同在一個屋檐下,卻常常連面也見不上。但她忘不了2011年高考前,父親只要有時間,就親自下廚為她燉雞湯,送到在綿陽讀書的她面前時,常常是深夜了。有天晚上,父親送來半只雞,女兒為難地說:“爸爸,我吃不完。”他撫摸著女兒的頭:“欣兒,多吃點啊,馬上高考了。”女兒的姨媽在一旁打趣:“平時沒空關心孩子,今天一口氣就要給她全補上?”他不說話,默默地轉身走出去。蘭欣怡說,那一刻父親清瘦的背影,叫她心疼。
他仿佛是個感情極其堅韌的人,但終究是凡俗的肉身,誰能沒有兒女情長?誰又不愿與家人相守歆享天倫之樂呢?他從未向家里人袒露自己心里的歉疚,但偶然的一次,陳邦清卻看見了他的眼淚。
2012年,蘭甲正因高血壓引發癲癇被緊急送到醫院救治,當天蘭輝正在檢查礦井安全,晚上11點多了才滿腿是泥地趕到醫院。父親已經昏迷不醒,他輕手輕腳在病床前坐下,在父親耳邊輕輕地說了聲:“老漢兒,對不起。”眼淚流了下來,悄無聲息。
直到蘭輝去世以后,許多老百姓自發去蘭甲正家里看望他,老人才知道,原來蘭輝幫助了這么多人,還資助了6個學生。“他走了我才曉得,我真不該埋怨他啊。”
處理完后事,回南京上學前,女兒給蘭輝發了最后一條短信:“爸爸,您要在天上看著我,看到女兒像你希望的那樣,快樂地生活……無論我在哪里,我都會熱愛生我養我的這片土地,做一個負責任、敢擔當,無愧于家鄉的北川人。”
厚德為人,清廉為官
“三年前的今夜入住新縣城,整理舊物,從老城帶出的是小偷不要的書籍和相片,這也是我最珍視的……我相信,在當時要書不要命的情況下,這些書會影響我一輩子。”
——蘭輝微博
我們去探望蘭甲正,82歲的老人穿著已經破了洞的老汗衫,指著墻上的照片說:“蘭輝的照片是他走之后掛上的,中間這個是他媽媽,右邊這個是他大嫂?,F在他們終于在一起了。”
蘭甲正清晰地記得蘭輝小時候的模樣,“他是四個孩子里最聰明勤奮的,從小就愛看書,也喜歡跳舞唱歌,山里的羌歌羌舞他都會。那時候我們老兩口都在茶廠上班,他放學回來,就在外面的石頭板凳上做作業。大人下班回來,就幫著撿柴、做飯。”
蘭輝走了以后,來看望蘭甲正的百姓都告訴他,蘭輝是個好人,到山里去檢查工作,生怕給他們添麻煩,不吃飯不說,有時還幫著干活。
父親說蘭輝是窮人家的孩子,沒有忘本。然而,一個人的為人之道,一個干部的為官之道,哪里是出身貧富這么簡單?劉勇更愿意相信,蘭輝為人為官的種種品格,源自他的文化積淀和選擇。
劉勇還記得,1985年他和蘭輝一起考上川北教育學院中文系。那一年招收的40名綿陽學生里,蘭輝的考試成績是第一名。“我和蘭輝是室友,他睡上鋪,我睡下鋪,我們喜歡一起讀書、一起散步。”
西南的春季,沾衣欲濕杏花雨。蘭輝、劉勇和幾個同學一起,漫步在遂寧昭化古城的古剎里。雨滴落在蘭輝卷曲的頭發上,裊然生出些詩意。他們聊薩特、聊米蘭·昆德拉……蘭輝說他喜歡杜甫的詩,欣賞孟子的思想:“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從川北教育學院畢業,蘭輝被分配到北川擂鼓中學。他所任班主任的班級有50多個學生,孩子們的家都住得離學校很遠,最遠的有四五十公里。但就是這樣,他仍然把每個孩子都家訪到了。有一次去特別遠的楠竹家訪,周日晚上,學生、老師們都回學校了,他才帶著家訪的學生,拄著竹棒狼狽地走回來,全身敷滿了泥巴。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在資助貧困生,雖然他自己也一貧如洗。
他也曾有過離開北川、調往綿陽的機會。劉勇勸他,到綿陽來吧,機會更多,空間更大。但他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
他是個拋卻了小格局的人。1993年,他在給同事王玉梁的信中寫道:“對利益的得與失,希望能保持一種‘靜’的心境。不以得而狂喜,不以失而憂悲。埋頭做工作,按團縣委、鄉黨政的要求去做。黃金無論埋多久,終究是黃金。”
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一生不抽煙、不喝酒,在通口鎮當鎮長時卻為一位老大爺遞過來的葉子煙破了戒。他知道,那不只是一桿煙,那里面是沉甸甸的情感。
他是個滿腔熱血的人。1996年,他在長途客車上與歹徒搏斗,被打得昏倒在地。妻子心疼地嗔怪,他卻執拗地說:“這種事我得管,下次遇到還管!”
……
正是這點點滴滴,雕刻出了北川老百姓口中的“蘭縣長”。
化作一朵浪花,融入家鄉的堰塞湖
“這里就是港灣,夕陽挽起潮起潮落的浪花,聽風再奏思念曲,隨湔江水流曲山城。”
——蘭輝微博
時間回到2013年5月23日下午。
5點18分,蘭輝被送到北川縣人民醫院,已沒有了生命的跡象。
5點20分,醫院宣布蘭輝臨床死亡。
天氣預報里那場暴雨終于下了起來,仿佛整個北川都在哭泣。
人們常常假設,如果在人生的某個當口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人生的結局或許會是另一番景致。
妻子說:“如果那天早上我攔住他,讓他在家好好休息,就不會這樣。”
女兒說:“爸爸4月份在廈門出差時,說想順道來看我,我擔心他身體,讓他趕緊回家做手術。如果他來了,就不會這樣。”
劉勇說:“那時候我們都勸他來綿陽工作的,如果他來了,就不會這樣。”
……
可是,人生從來都沒有如果,只有那么多承諾還沒來得及兌現。
妻子說:“你答應過晚上陪我跳壩壩舞,還沒跳你怎么就走了?”
父親說:“你答應過帶我去看唐家山堰塞湖,還沒去你怎么就走了?”
女兒說:“你答應過忙完工作帶媽媽和我去旅行,還沒去你怎么就走了?”
……
他唯一不曾食言的,就是北川的老百姓。
送別蘭輝那天,自發來與他告別的群眾擠滿了兩條街。
人群中,有人想起,在他去世前兩天的深夜,就像感知到了某種遙遠的召喚,他在常常流連的百度北川吧重新整理了自己曾經寫給母親的所有詩歌,其中一首,他一次又一次地轉發:
《清明記憶》
回曲山城
今天是團聚的日子
回小城的路上
呼喚又響起在耳邊
那是母親催在昏黃街燈下捉迷藏的我們回家
……
親人們吶我不止今天才看望你們
我時時都在探望
在半山腰杏花梨花深處的那塊巨石上
在所有北川人都稱著望鄉臺的巨石上
今天是清明的時節
今天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
(來源:中國共產黨網)